关于《红楼梦》后40回不是曹雪芹原著的问题,这在学界已有定论毋庸置疑,批判者因此把高鄂续的后40回称为“狗尾续貂”,什么影响阅读体验,违背原作者本意等等质疑不一而足。但笔者想在这里说的是,他们并没有读懂后40回的哲学意义,也就是高鄂在继承原作者曹雪芹思想后对原著文本的改造与延伸——那就是关于知识分子的“入世”和“出世”思辨。
贾宝玉其实是古代文人墨客的代表,也即曹雪芹自己的化身,初而想“学而优则仕”,在现实生活中实现自己的价值。但是屡遭碰壁、满身伤痕之后,选择舍弃身外之物,追求自身的解脱。这恰恰是古代知识分子的抉择,既然不能“入世”,何妨选择暂时“出世”!
曹雪芹如果健在,也许不同意高鄂对自己原著其他主角的安排,但是由于后40回残本的湮没无存,高鄂的续本当是最接近曹雪芹内心的版本。由于高鹗的文字功底明显不如曹雪芹,这正是后来的阅读者诟病的地方,但高鄂显然“读懂”了雪芹先生的“判词”——原著中最重要的“预言”,因它预测了所有人物的归宿以及后40回大结局。
令人击节赞赏的是,高鹗续的《红楼梦》后40回最大的成功之处就是让主要人物走向曹雪芹构设的“白茫茫一片大地”境界。
曹雪芹对贾宝玉的人生愿望首先是“补天”,“留意于孔孟之间,委身于经济之道”,是传统入世思想的反映 。孔子一生席不暇暖,为了百姓而“知其不可为而为之”,于干戈扰攘、百般挫折中,探寻拯救之路。
最后的结局中,贾宝玉已朦胧地认识到,传统的补天者已普遍成为功利之徒,他们只会孜孜不倦地追求自身的“富贵场”与“温柔乡”,其入世方式已无补于现实之天,整个男性世界都已无补于末世之天,他拒绝了“补天”的责任。
所以说,《红楼梦》对金陵十二钗等人的判词与《红楼梦》十二支曲,是佛道二教的出世精神的表现。老子主张清静无为,反对斗争,表现在他不出人头地,“塞其兑而闭其门,和其光而同其尘”,默默无闻于百姓之中。
宝玉初始出场时,极尽热爱生命,浑身散发着“光和热”,这是知识分子的“入世”思想在发挥作用。因为儒家认为,人立身处世的基础在社会,主要精力应放在构建人类社会秩序上。而寤寐思服、辗转挫折而不可得时,即选择远走遁隐,这是知识分子的“出世”思想在作怪。
道家立身处世的基础是自然界,其目标是构建合谐的自然秩序。“入世”“出世”归根结底还在于儒道二家的人生观世界观不同造成的。
曹雪芹一方面对儒家思想作了肯定,却无法调解由此引发的功利与自由,现实与理想的矛盾,所以在《红楼梦》中当宝玉的第二个人生理想——爱情也中道崩殂,曹雪芹想不出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,便安排宝玉最后的结局仍是跟随一僧一道重返大荒,回归“干净 ”。
这实是由入世极端走向出世极端,曹雪芹精心构造的巨著《红楼梦》中,处处留下“线头”。在前80回曹雪芹通过种种方法,暗示了贾府彻底败落的结局。第五回《收尾飞鸟各投林》浓缩了贾府衰败的结尾:“为官的家业凋零,富贵的金银散尽。有恩的死里逃生,无情的分明报应。欠命的命已还,欠泪的泪已尽……”
还有秦可卿去世前在梦中给凤姐的托付提示之语“如今我们家赫赫扬扬,已将百载,一日倘或乐极悲生,若应了那句‘树倒猢狲散’的俗语……”
高鹗开始续书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的,在续作的前二三十回中,描写了贾府等贵族家庭的败落和人事的衰颓。甄府被抄、薛家囊尽、元春薨逝、王子腾骤亡;紧接着宁荣二府被抄、革去世职,贾赦贾珍被捕充军,贾母、王熙风先后郁郁而死,确实形成了衰败的趋势。
白先勇在《细说红楼梦》中认为:“《红楼梦》是曹雪芹带有自传性的小说,是他的“追忆似水年华”,全书充满了对过去繁华的追念,尤其后半部写贾府的衰落,可以感受到作者的哀悯之情,跃然纸上,不能自已。
高鹗与曹雪芹的家世大不相同,个人遭遇亦迥异,似乎很难由他写出如此真挚个人的情感来。” 白先勇显然人为拔高了续本的高度。
在曹雪芹的构设的“白茫茫一片大地”境界中,象征着人世间一切均化为乌有。不知是无意有意,高鄂在《红楼梦》终结的虚无中尝试了建立另一个人类家园。人类社会不是动辄完结的,而是朝前进行的,人的使命就是承前启后,继往开来。作为通灵宝玉的那块石返回了大荒山,但是作为肉身的宝玉也许还要留在佛门古刹中继续修行。
高鄂用他所有的才力尽情书写黛玉的香消玉陨,而对于曹雪芹一开始就在温香软玉、太平盛世的面纱中隐隐透出的肃杀之气却心软得不得了,面对这么个很有象征意义的大家族,高鄂有点“于我心有戚戚焉”,给了宁国府一个交代,给了荣国府一个还算不错的“尾巴”,有贾兰的高中,就连宝玉也还了老爸的情,一个个浪子回头,一个个勉力支撑,这个大家族的架子还是显摆在那里。
但在主要人物的刻画上,居然能让黛玉死、宝玉出家,总算还是悲剧。比起其它续书,让宝玉妻妾成群,已经好太多了。
但是高鄂没有经历过曹雪芹所经历的“家破人亡”之痛,特别是继“鲜花着锦、烈火亨油”之后,从极灿烂处跌到极落魄处的失落。如果是雪芹先生来写结局,那一定是宁荣二府“连锅端”。
我们看到,在后40回里,高鹗“安排”了贾政承袭世职,宝玉、贾兰中举,贾赦贾珍也免罪遣返,薛蟠出狱归正,宝钗有孕,一派“兰桂齐芳、家道复初”的景象。
这样的结局并不是原著第五回金曲里所讲:“好一似食尽鸟投林,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。”这看似迎合了大多数人希望圆满的美好愿景,但高鹗真正想表达的是主角在“入世”上的最后角力,为将来的“出世”奠定挣扎幻灭的基础。
早在原著第五回,就讲到警幻仙子偶遇宁荣二公,点出运终数尽,不可挽回,希望仙姑能拯救宝玉入于正路。最后宝玉能脱离苦海,皈依佛门,已是最好归属,也是宝玉之一大造化。即使后来贾兰侥幸博一功名,李纨戴珠冠,披凤袄,也抵不了无常性命,只是虚名儿与后人钦敬。颓势无可挽回,结局只能是“飞鸟各投林”。
高鹗之所以要写成家道复兴,其实仍存有“入世”的幻想,一部分直指曹家没有彻底败落时对当权者的期望和幻想,另一部分就是淡化“树倒猢狲散”的悲凉,因为那时候的文字狱很严酷,而曹家的兴衰正好是因为朝权的更替所致。
故而阅读者不难发现,本在开篇要写的大厦倾倒到了后40回就变成了百废待兴,并且对圣上感恩戴德,这个“障眼法”很可能是续书人高鹗的不得已而为之。
曹雪芹在前80回中,有意无意让一僧一道四处“串场”,正是为大结局的“出世”埋下伏笔。同为知识分子的继承者高鹗不可能看不懂这份特殊的安排,因此他续写的“兰桂齐芳”是贾宝玉“入世”追求所能达到的最高点,而雪地别离则是希望幻灭之后的“出世”标配。
从曹雪芹和高鹗那个时代所接受的文人教育中,我们可以了解到儒家提出的“学而优则仕”,“士不可以不弘毅,任重而道远”这些理论都是提倡人们“入世”的,但儒家也提出过“隐居以求其志,行义以达其道”,“天下有道则见,无道则隐”的主张,提倡当天下无道,国家政治败坏时,应该寻求隐世。
可见,儒家也是提倡“出世”的,只是对于“入世”或“出世”的选择是要顺应大的时代潮流的。适时的“入世”是为了更积极的生活,偶尔的“出世”是为了追求更高的精神境界。入世太深,难以超脱出来冷静全面地看问题,这时就需要有点出世的精神。
读书是为了从书中汲取生活的智慧,从高鹗对宝玉结局的设计上,我们也可以体会到现代人对待“入世”和“出世”的态度,即用出世的精神,来做入世的事业。做事可较真,做人不可较真,人生在世要很好地处理入世和出世的关系,要用辨证的观点看待这一问题,才能寻找到内心的安静。
作者简介:赵岗,49岁,云南昆明人,本科学历,汉语言文学专业,现供职单位为云南网,职称为助理记者,研究方向:古代文学